(九)
徐元与浪人派来的高手果已在此等候,远远地瞧见樊迟等人,便主动迎上来。
云知还已见过徐元,目光便往那浪人身上看去。
只见他四五十岁年纪,高瘦,长脸,太阳穴微陷,目光阴冷如蛇,倒是不如
上回的藤泽秋平给人的感觉舒服。
听介绍,此人名叫黑川英介,所擅刀法曰决云刀,乃是黑龙王手下数一数二
的高手。
樊迟问道:「你们先来几日,可有何收获?」
徐元摇了摇头,道:「惭愧,这岛上的阵法实在精奥,在我们之前,已有阵
法高手在此试了三个多月,弄得心力交瘁,我们接替之后,又以各种方法试了五
天,仍如从前一般不得其门而入。」
「时隔六年,看来我们还是得靠一把蛮力破阵,」樊迟叹道,「这『山海囚笼』已
运转了三百多年,谁知道威力竟仍如此惊人。」
徐元道:「与我们六年前来的那一次相比,我倒是能感觉到这大阵似乎变弱
了一些。」
樊迟道:「哦?照理说,那山上的秦姑娘修为该又大进了,这阵法反而变弱
……」
徐元接道:「说明这大阵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固若金汤,它崩坏的时刻也许
近了,我们并不是毫无机会。」
说完,他忽然咦了一声,像是刚刚认出樊迟身后的云知还,笑道:「樊兄怎
么把他给抓来了?」
樊迟道:「徐兄认识这位小兄弟?」
徐元道:「他是若耶峰的弟子,上次我们围攻于红初时,他也在场。」从姜
逸舟开始,略说了一遍与若耶峰的结怨过程。
山羊胡老人听完,瞪着云知还道:「小子,羲和剑呢?」
云知还摊了摊手,道:「反正不在我这里。」
黑川英介冷笑了一声,道:「在不在你手里,你说了可不算。」
云知还奇道:「那谁说了算?」
「搜魂术!」
云知还摇了摇头:「我不信死人的魂魄还会说话。」
黑川英介的眼睛微微眯起,更显阴冷:「你可以试试。」
眼见他们越说越僵,徐元忙出言打断道:「黑川君何必跟这小辈一般见识,
樊兄抓他来此,必有深意,何不听他解释清楚了,再做计较?」目光转向樊迟。
樊迟便把自己的谋划说了。
徐元立即笑道:「这可是天助我等破此大阵。」
樊迟道:「能不能破阵,倒也难说,只是那秦迟锦如果出手救人,夏至日一
到,我们从外往里攻,举父大人从里往外攻,少不得忙她个焦头烂额。」
徐元道:「樊大哥谦虚了,你的洄游针我也是知道一二的,那秦姑娘不耗掉
三分之一的功力,休想救得了人。」
云知还在一旁听得焦虑不已,他当然不想拖累那个名叫秦迟锦的姑娘,可是
如今自己命悬一线,她不救,自己就要死了,但是救了自己,如果大阵被攻破,
樊迟一伙加上那个叫什么举父的,双方汇合,自己一方只怕还是得死,这可真是
个无解的难题。
听了徐元的话,他故作不屑地冷哼一声,道:「欺负小孩儿,可真是好本事。」
这却是借用樊迟讥刺司马老匹夫的话,回赠于他。
樊迟不禁一愣,许久才道:「不错,以大欺小,这的确是我的不对。」
云知还听他这么一说,本来还有点高兴,谁知过了好一会,不见樊迟有任何
举动,似乎这话说完了就什么事也没了,不由微愕,道:「樊将军,你既已知道
自己做错了事,难道不该有所补救吗?」
樊迟微微一笑,道:「你放心,大阵破了之后,如果你还活着,我不但会治
好你,还会放了你。」
云知还倒是不怀疑他这话的诚意,作为一个敌人,能做到这一步也可算仁至
义尽了,所以他不再多说。但是,真到那一刻,自己害了那素未谋面的秦迟锦不
说,还间接放了个不知底细的举父大人出来,这可如何使得?他不得不开动脑筋,
拼命想着脱身之法。
樊迟几人每日去探查岛上那无形无体的大阵,只派那个叫小石的男孩跟着云
知还,并没有严加看管,但是那洄游针极其厉害,云知还在来的路上被樊迟以秘
法压制住了,所以没啥感觉,现在就不行了,不运气还好,也就夜晚之时会往里
钻,疼得他死去活来——有时实在受不了,樊迟便帮他推拿一阵——但是一运气
可就不得了,千蚁钻心都不足以形容那种痛苦。这针不除去,可以说他哪里都去
不了。
云知还难得地唉声叹气起来,郁闷了十几天,见蓁蓁也被自己带得心事重重
愁眉苦脸的,才终于想开了一些,不时与她说上几句玩笑话,一起在岛上瞎逛,
有时又潜到海里捉捉鱼,摸摸鳖,偶尔非常欢畅地大笑几声。但是他知道,这一
切不过是苦中作乐而已,等自己体内的针鱼游得足够深,繁衍得足够多,也就是
将近夏至的时候,自己就会被樊迟扔进大阵里,到时候可真是生死有命,富贵在
天了。
反正怎么着都是在等死,云知还便跟那小石套起了近乎,打探樊迟和那举父
大人的来历。
小石还是个小男孩的性格,心机不深,初时还有点警惕和拘谨,一来二去地
跟云知还熟了起来,便把自己知道的情况透露了个干净。
举父大人的来历他所知不多,樊迟的情况他却清楚得很。
原来那樊迟的真身是头玄甲赤睛犀,东魏末年,曾经混入军中,凭借一身高
深的道法和不弱的智谋,三年时间内坐到了大将军的位置。那时正是顺帝末期,
吏治腐败,中央衰弱,天下群雄并起,他打的是个挟天子以令诸侯的主意,谁知
道就要成功之时,横空杀出了一对实力强绝的夫妇,就是魔尊薛殷与神后萧令君。
樊迟听说了他们的威名,偷偷地远望过一眼,知道自己不是对手,便主动辞去将
职潜伏起来。直到建元五年,徐元等人翻遍古籍,从一份不起眼的记载里,推算
出一位法力通天的妖族前辈,被镇压在一个叫作瀛洲的地方,去把他找了来,他
才重新出世。可惜当时他们人手不足,修为不够,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奈何不
了岛上的大阵,刚好樊迟的突破契机又到了,只好等他出关之后再说。
可惜从小石口中打探出来的消息也就这些了。往后没事可做,肉体的痛苦也
就越发明显。
偏偏快乐的日子易逝,痛苦的日子难熬,云知还感觉过了一个世纪,才终于
等到了末日审判的这一天。他已经不敢多想了,只要能结束这一切,什么结果都
能接受。
樊迟在他被扔进大阵前对他说:「后天就是决定你命运的日子,我已经给
她留下了充足的时间来救你,最后能不能活命就要看你的造化了。记住,呆在阵
里不要乱动,出声喊她即可,你的声息她都知道。」
此时云知还已经被体内的针鱼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了,让他动他也不敢动,更
动不了。他被那山羊胡老人揪着衣领,简单粗暴地一扔,像是在扔一条死鱼,砰
地一声摔到阵内的地面上,痛得他大叫一声。接着蓁蓁也被送了进来,却是轻轻
柔柔地落地,云知还正想说这未免太不公平了,谁知道精神实在太过虚弱,眼皮
渐渐阖起,就这么躺在地上,不知是睡着还是昏迷过去了。隐隐地,他听到一阵
惊慌失措的哭声,他知道是蓁蓁在担心自己,想开口说自己没事,不要哭了,你
还是笑起来比较可爱,可是怎么也出不了声,好像变成了个哑巴。他想,也许死
亡就是这样的:先是失去嗓子,然后是听觉、嗅觉、触觉……他感觉到了一阵虚
无缥缈的心痛,最后什么也不知道了。
(十)
云知还昏昏沉沉之中,也不知过了多久,他醒过来的时候,已经在一个布置
清简的房间里了。
他发现自己躺在一张铺着薄毯的床上,确定自己没死。
蓁蓁呢?他目光转了一圈,没发现她,随即想起自己既然被蓁蓁口中的那位
秦姐姐救了,她自然也不会有事,于是放下心来。
他活动了下身体,没发现什么不适,心中一喜,又是一惊,喜的是这折磨了
他将近一个月的针鱼,似乎消失了,惊的是,这意味着神山的主人功力大损,樊
迟他们恐怕随时要打进来。
云知还下床穿上鞋子,去找那秦迟锦,一方面是道谢,一方面是提醒,虽然
她肯定也是知道的,但是云知还此时满腔愧疚,再不有所表示,自己都要受不了
了。
他出了房间,见到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便自然而然地沿着它走。
一路只见琪花瑶草,珍禽异兽,景色恍然如春,却是不知道与一开始看到的
雪景相比,哪个更真实一些。
他绕过了几个百花争奇的园圃,转过了几条春芽竞绿的回廊,终于来到一处
美妙的所在。
一片宽阔的草地上,镶嵌着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彩色池子。池水深红缥碧,浓
金淡紫,不一而足,配合着氤氲的水汽,怡人的风景,云知还怀疑自己正置身瑶
池,如梦似幻。
他有点恍惚地乱走一阵,忽然听到一声飘渺的仙音,「你伤还没好,走去哪?」
话虽是关切之语,语气却是平平淡淡,听不出有什么感情。
云知还闻声望去,左边一丈远的池子里,正倚壁坐着一个二十四五、淡雅出
尘的女子。她的身上一丝不挂,肤白耀眼,一双玉乳浑圆挺拔,悬在水面之上,
好像两只刚刚剥皮洗净的大雪梨。两条冰雕玉砌的长腿间,乌亮蜷曲的燕草随着
水流轻轻摇曳,仿佛一丛乱蓬蓬的海藻,看起来浓密极了,与她整个人的气质反
差极大。
云知还身下一热,那根东西立即翘了起来。
他奇怪刚才为什么没有发现她,只是此时不便多想,忙转过身去,镇定了下
心神,才开口道:「在下云知还,多谢秦仙子相救,此次乃是无意冒犯,万望恕
罪。」
普通女子被陌生男人撞见沐浴,照理说会羞涩慌乱,但是云知还却没听到任
何匆忙上岸穿衣之类的声响,只听见她淡淡地说:「不怪你。」
云知还心中奇怪,却也不敢多说,想起蓁蓁来,便问道:「仙子可曾见到与
我在一起的那个小女孩?」
秦迟锦道:「我把她种在花盆里,让她练功去了。」
云知还一愣,想到蓁蓁愁眉苦脸地变成一棵小桃树,被种在花盆里的情形,
差点笑出声来,忙咳嗽一声,道:「不知离我入阵,过了几天了?」
秦迟锦道:「现在是第二天早上。」
云知还面露凝重之色,道:「明天他们就要来了。」
秦迟锦道:「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云知还道:「秦仙子可有办法抵挡他们?」
秦迟锦道:「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你先下来,我替你疗伤。」
云知还一怔,道:「我身上的伤还没好吗?」
秦迟锦道:「这种针劲很古怪,我又不敢一次性耗费太多功力,所以只为你
拔除了贴近心脏的四分之一。」
云知还道:「有劳仙子了,可是……」他想到秦迟锦此时身上未着寸缕,却
叫自己下去,那岂不是要裸身相对?
似是察觉了他的迟疑,秦迟锦道:「你如果知道今晚自己很可能性命难保,
胆子是不是会变大一点?」
云知还吃了一惊,道:「仙子此话何意?」
秦迟锦道:「我昨天查看了你体内的针劲,发现它们的数量和分布都极为精
妙,如要施救,要么一次性全部拔除,要么拔掉四分之一,才能使它们保持在一
个稳定的状态。那个叫樊迟的人当然希望我一次性消耗大量功力,他才好趁虚而
入——事实上昨天下午他已经试探过了,所以我选了第二种施救方式。但是这样
做有一个很大的问题,昨天拔掉四分之一,今天再拔掉四分之一,那么你体内就
只剩下环境容纳量的二分之一多一点了,那些针劲靠吸食你的真元为生,在夜晚
之时本来就会不停繁衍,数量在二分之一多一点时,繁衍速度更是会接近峰值,
也就是说,你今晚没有人护持的话,很可能会被活活疼死。但是我明天还要应付
他们的攻击,不能再消耗一次真元了。」
云知还吓了一跳,道:「如果仙子今天不拔呢?」
秦迟锦道:「今天不拔,明天的时候它们又会接近你的心脏,那时我可没空
管你,按照上次来看,他们的攻击会持续一天一夜,你恐怕坚持不到后天早上了。」
敢情自己这回是九死一生了,云知还不由苦笑起来,对秦迟锦道:「既然左
右是个死,仙子不如多留点真元,为我多杀几个敌人出口气。」
秦迟锦道:「蓁蓁求我救你,我也答应了她,如若我自己没有尽力,心里难
免会有所挂碍,明天同样会给他们可趁之机。」
云知还突然想到了什么,惊道:「难道这一步也在那樊迟的算计之中吗?」
秦迟锦道:「恐怕是的。他肯定知道我练的功法最重心境,才想了这么一个
法子来对付我。不管救不救得了你,对我的影响其实都不小,这就是他们的机会。」
云知还哀叹一声,沉默片刻,脑中闪过一念,心底生出一丝希冀,道:「既
然那些针劲是吸食我的真元为生,如果把我的真元封起来,是不是就能遏制住它
们的繁衍呢?」
秦迟锦道:「它们又不傻,你把真元封在丹田,它们自然会游到你的丹田里
去觅食。」
虽然她没说针鱼游到丹田的后果,但是云知还一想也明白,到时自己恐怕要
死得更加凄惨,便打消了这个念头,想了一会,仍然没有解救自己的办法,暂时
放下了,问道:「秦仙子,那举父大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
秦迟锦道:「他是个天衣境的高手,只此一点,就什么都值了。」
云知还惊道:「如果被他逃了出去,岂不是要天下大乱?」
秦迟锦道:「他是个武痴,凭他自己难成大事,但是在有心人的蛊惑操控之
下,闹得天下大乱也不是没有可能。」
云知还道:「不知他的实力比之神后、魔尊如何?」
秦迟锦道:「他被大阵压了三百多年,虽是妖族,寿元也快尽了,再加上峰
底灵气匮乏,修为多少有点受损,以我看来,未必赢得了神后、魔尊。」
云知还道:「能活三百多年,已经足够强大了。妖族要是再多几个这样的高
手,人类就只能挂起白旗投降了。」
可惜即使在妖族之间,也有生殖隔离,他们很难把自己的天赋和神通传承下
去,云知还也就是随意感叹一下。
秦迟锦对此没什么反应,显然对人类与妖族的战争缺乏兴趣。
云知还只好继续发问:「当年剑圣为何没有直接杀死他?」
秦迟锦道:「这人不算很坏,只是嗜武成痴,喜欢跟人比武,下手又不知轻
重,才闹出些事来。晋入天衣境之后,他去挑战师祖,师祖花了很大功夫才把他
打败,担心自己飞升之后,没人治得了他,就把他压在了峰底。」
云知还哦了一声,道:「原来如此。」想了一想,又道:「秦仙子两个月前,
离开过这里?」
秦迟锦知道他说的是去看蓁蓁的事,便道:「那时他们只来了几个修为一般
的,我去偷听了他们的说话,知道暂时没事,才离开了几天。」
云知还想知道的已问完,他沉思了好一会儿,觉得自己不应该死在这里,师
父、师姐、老爹、华矜他们都在等着自己回去呢。于是开始绞尽脑汁,思考破局
之策。
他身上实在没什么可倚仗的,厉害一点的,除了大衍剑经,便是那套双修之
法了……想到双修,本性使然,他的大脑一下兴奋起来,运转速度好像提高了十
倍不止。
一会儿,一个隐隐约约的想法浮现了出来……
云知还有点犹豫地道:「秦仙子,我有一个办法,很大机率能救回我自己,
但是想来想去,对你好像只有损失,没有好处,所以我不知道该不该以此冒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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